孙颖莎赢了,刘诗雯别哭
昨夜,巴黎奥运会乒乓球赛事结束最后一场比赛。
由陈梦、孙颖莎、王曼昱组成的国乒女团,在女乒决赛中拿下金牌,实现五连冠,至此,中国队包揽了这届奥运会乒乓球赛事的所有冠军。
看台上,人们看到了刘诗雯。
8年前的里约奥运会上,她也与队友一起,摘下乒乓球女团金牌,这也是这位“天才少女”运动生涯中的唯一一块奥运金牌。
东京奥运会后,刘诗雯离开国家队,再见到她,是在巴黎。
在这届奥运会中,她不仅在乒乓球女单比赛中,为铜牌赛开场,几乎每场乒乓球比赛,转播镜头总会特地给到她与郭晶晶几个镜头。
两人一位是以巴黎奥运会跳水裁判长身份出现,另一位则是以国际乒联运动员委员会主席观战。
同为世界冠军,且在远离国际赛场后,以“裁判长”与“主席”身份回归,郭晶晶与刘诗雯的目标相似:希望为运动员们,争取更多权益。
这是属于奥运赛场上女性运动员的全新叙事。
但和郭晶晶手握大满贯退役不同,在刘诗雯的体育生涯中,虽然拥有绝佳的开局,故事却多的是低谷与痛苦。
在她以运动员身份参加的三届奥运会中,几乎每一次,都埋下了遗憾,且最终,她都没能获得象征个人荣誉最高峰的女单冠军。
如同一场漫长的雨季,那些年,刘诗雯的伞没干过。
7月30日,巴黎奥运会乒乓球混双决赛,王楚钦与孙颖莎以4-2的比分战胜朝鲜队,获得金牌。
看台上,刘诗雯激动地站了起来,一边笑一边鼓掌。
3年前的东京奥运会,站在决赛现场的是她与许昕。
彼时混双首次被纳为比赛项目,作为乒乓球强国,大众都在盼望着,这个项目的第一块金牌,能被中国拿下。
遗憾的是,决赛中刘诗雯与许昕不敌日本选手水谷隼与伊藤美诚,最终只拿下银牌。比赛结束后,刘诗雯在接受采访时哭着对镜头道歉:
“我对不起团队,也对不起大家。”
东京奥运会后落泪的刘诗雯
新京报的记者孙海光也在现场,那天比赛结束后,他留在体育场写稿,结束时已是凌晨一点,他要搭乘班车回新闻中心。
走出体育馆时,外面正下瓢泼大雨,孙海光躲在国立竞技场附近的保安亭里,等待媒体班车。
远远的,他看到刘诗雯和领队何潇走来,两个人没打伞,没有交谈,就站在路边,等待国乒队的班车。
回忆那夜,孙海光说:“刘诗雯等了十几二十分钟,就站在雨中淋啊,也没有打伞,也没有穿雨衣,就站在那里淋着。”
这是刘诗雯以运动员身份,参加的最后一届奥运会,东京奥运会后,她开始脱离国家队,渐渐远离国际赛场。
直到今年7月,在南巴黎竞技场的四号馆,刘诗雯再次出现,只不过,她的身份已从运动员,变为国际乒联运动员委员会主席。
在中国队参与的场次中,现场转播的摄像师总会找到看台上的刘诗雯,单独给她几个镜头,这样的镜头也在无声表达着某种态度——
无论对于中国乒乓球队,还是镜头前的观赛者而言,刘诗雯无疑是过去15年里,最具影响力与能力的乒乓球运动员之一。
巴黎奥运会上的刘诗雯
与此同时,她的故事又涵盖了一个顶级运动员生涯中,可能遇到的所有境况:天分与努力,失败与无奈,伤痛与遗憾,以及漫长的低谷。
在刘诗雯长达近20年的国家队生涯中,她拿下过20个世界冠军,在积分榜上排名世界第一长达33个月,创造了史无前例的世界杯五连冠,是中国女乒中最具实力的运动员之一。
刘诗雯与许昕
但“天才少女”故事的背面,是她因为19岁的一次失败,在心中筑起心魔,因为伤病患上焦虑症,三次无缘奥运会女单参赛资格,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,不断尝试与“输”进行和解。
就连教练组和体育记者聊起她,都充满惋惜:“在国乒队,刘诗雯的技术是数一数二的,但每次在关键大赛上,她都无法抓住机会。”
如同一场攀登,刘诗雯也不知道,什么时候能够登顶,以及究竟哪里是她的“顶端”。
在中国乒乓球队里,“天才少女”的故事并不稀奇,世界冠军也并不少见,对每一个运动员而言,取得“大满贯”才是终极目标。
2004年,13岁的刘诗雯进入国家队,从广州来到北京,在队里,刘诗雯打法灵巧,落点刁钻,变线速度极快,且攻防转换迅速。
在极短的时间内,刘诗雯便在队内大循环中拿到第一名。
刘诗雯与福原爱旧照
在这期间,国际乒联对赛制进行不断改革:小球改大球,每局21分改为11分制,实行无遮挡发球,禁胶令的颁布,也将球拍的弹性改变。
这些改革直接影响着运动员的速度与技巧,所以每次改革后,都会加速一部分运动员的退役。
而刘诗雯是为数不多,能够消化掉这些变化,且不断提升成绩的队员。
2009年,刘诗雯在女子世界杯单打比赛中,收获了自己第一个世界冠军,也在集齐“大满贯”的路上,插上了第一个旗帜。
2009年,获得世界杯单打冠军的刘诗雯
这一年,刘诗雯18岁,彼时,王楠和张怡宁计划退役,越来越多的机会,被队内分给刘诗雯。
2010年初,在国际乒联公布的世界排名中,刘诗雯积分超过张怡宁,成为世界第一。
彼时,顶着“张怡宁接班人”的头衔,主教练多次表示,刘诗雯是最可能挑起中国队大梁的运动员。
然而,对于一名运动员而言,成功与失败总是相伴出现。如同乒乓球拍的正反面,当用一面赢下一分时,也总不可避免的要看到另一面。
在成为世界第一的同一年,刘诗雯首次参加世乒赛团体比赛,在决赛中,她出任第一主力,连上两局,却颗粒无收,输掉两分,最终,中国女团输给新加坡,梦碎九连冠。
2010年世乒赛,拥抱的新加坡队员与失利的刘诗雯
比赛结束后,刘诗雯独自一人走到厕所,打开手机,看到十几个未接来电与几十条短信,看着手机,她崩溃大哭。
在飞回北京的路上,一位记者还给刘诗雯特地打来电话:“无论下飞机遇到什么事情,你都不要在意。”
某种程度上,莫斯科的失利,在刘诗雯的运动生涯中产生“蝴蝶效应”。
除了在她19岁的人生里,创造了一个难以被消解的心魔,这样的成绩,还让她在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选拔中,仅仅获得了P卡——奥运会替补运动员持有证件。
在那年,刘诗雯以替补的身份来到伦敦,没有获得上场机会。
彼时,奥运会正式运动员的牌子上,会画着一个刀叉的标志,意味着他们能够自由进出餐厅,而替补运动员必须要拿着特定的饭票,才能进入,如果忘记带票,还会被拦在门口。
要想看比赛,他们也只能走上观众席,或者是在训练场的小电视观战。
在那年,中国乒乓球女团在决赛中打败日本,夺下金牌,站在场馆外,听着国歌响起,刘诗雯也跟着留下了泪水,眼泪中有喜悦,也有不甘:
“我也付出了那么多,为什么我不行呢?”
之后的日子里,她将那张P卡拍下来,设为自己手机屏保,并把卡片挂在了床头,用来每天激励自己:下一届奥运会,一定要以正式运动员的身份站在现场。
只不过,那时她或许未曾想到,对于一个运动员而言,意念虽然重要,但却无法成为改变风向的绝对影响因子。
在乒乓球队,刘诗雯有一个外号,名为“小枣”。
那是她刚进入国家队不久后,队友郭焱给她起的,因为那时的刘诗雯个子小小的,脸红红的,走起路来一跳一跳,看起来像极了一颗红红的小枣。
如今看,这个从外表出发的名字,似乎在精神上也格外适合刘诗雯:看起来不算起眼,却有着最坚韧的内核。
刘诗雯的母亲喜欢打乒乓球,所以四岁起,她便开始有意识的训练刘诗雯,她让丈夫在家中支起一个简易的球桌,又制作了一个板柄更短且更细的球拍,方便年幼的刘诗雯握住。
因为个子矮,父母还特地在台子前打了一块垫脚板,将她“垫高”。
刘诗雯小时候
在这张简易的台球桌前,刘诗雯的天赋渐渐显露,不到一周的时间,她便能用正手接球30多个。
母亲成为刘诗雯人生中第一个严格的教练,她将刘诗雯送入专业体校学习,要求她全年无休的练球,如果输球或者偷懒,母亲还会打她。
7岁那年,刘诗雯坐了三天二夜的火车,从抚顺来到广州,进入伟伦体校打球。
最初几个月里,每到吃饭的点,刘诗雯便会因为想家直哭,每次体校电话响起,她都会飞速跑到电话前,期待着听到家里人的声音。
教练对刘诗雯说:“你好好练球,打到国家队你就能去北京,到时候你离家就近了,你妈妈也能随时来看你。”
对于年幼的刘诗雯而言,“离家更近一点”是比“赢球”更大的诱惑,自此之后,她开始拼命练球,终于在13岁那年,成功进入国家队,来到北京。
以4岁为起点,13岁进入国家队,18岁拿下第一个世界冠军,当别人用具体的经历来区分童年与青春期时,刘诗雯的成长刻度,只是一场又一场比赛。
也正因为此,当2010年那场团体赛失利,又无缘奥运会后,她突然感觉人生变得失控了。后来回忆起那时,她说:
“最开始打球的时候,是很快乐的,因为总是赢,后来才开始知道输的滋味。”
刘诗雯旧照
从2009年起,两年一届的世乒赛,她连续五届打进四强,两次走到决赛,却都与冠军失之交臂:
“每次都离奖杯很近,但是从来没摸过,做梦都梦到自己在领奖台上。”
同时,也是因为2015年在世乒赛上的失利,导致第二年虽然世界排名第一,但是教练组依旧没有选择她参加里约奥运会女子单打。
好在,在那届奥运会的女团决赛上,刘诗雯与丁宁、李晓霞一同,以3:0的成绩击败德国,拿下金牌。
2016年获得女团冠军的刘诗雯、丁宁与李晓霞
但这块金牌依旧没能逆转她的“不断下滑”。
2017年,随着队伍调整,有一段时间刘诗雯甚至没有主管教练,同时,她不仅在外战中频繁失利,对内竞赛中也渐渐失去优势。
年龄的增长、伤病的困扰,加之同队运动员带来的压力——在她身前有已经拿下大满贯的丁宁,身后有飞快成长的陈梦、孙颖莎与王曼昱。
这一年,刘诗雯28岁,她开始认真考虑,是否就此退役。
陷入低谷的日子里,刘诗雯偶尔也想大哭一场,但因为担心在宿舍哭会打扰舍友。
刘诗雯只有在洗澡时才会大哭一场,然后飞速调整状态,继续努力。
刘诗雯与孙颖莎
在她纠结时,马琳成为了她的新任主管教练,开始重新规划她的训练内容与战术规划,与此同时,身边的好友也不断鼓励刘诗雯,告诉她“一切还没结束”。
终于,一切在2019年有了答案。
在这年的布达佩斯世乒赛女单比赛,刘诗雯第3次进入决赛,这一次,她以4:2的成绩打败陈梦,拿下冠军。
此时,距离莫斯科失利的那个初夏,已经过去整整10年。
比赛结束后,因为太过疲惫,刘诗雯坐在地上,用毛巾捂着脸哭了整整一分钟。
拿下世乒赛冠军,落泪的刘诗雯
在漫长“输”的过程中,她极少在比赛后当着众人的面落泪,她曾说:“在赛场上,泪水只能属于冠军”。
这一次,她终于能够理直气壮的坐在场边落泪。
福原爱与刘诗雯是好朋友,因为身处同一个俱乐部,两人从小便一起打球。
每次见面时,她们都会站在一起比身高,看看对方有没有长个,贴在一起讲一讲心里话。
2017年,福原爱与运动员江宏杰结婚,刘诗雯还特地飞去中国台北,以伴娘的身份参加了她的婚礼,以及婚礼前的发布会。
参加福原爱婚礼的刘诗雯(左)
虽然同为世界顶级运动员,但两人对于人生的规划显然是不同的。
福原爱年幼时曾画下一幅画,上面是一个穿着婚纱的新娘,举起一个奖牌,长大后接受采访时,她说:“希望日后能当贤妻良母,回归家庭。”
而刘诗雯则多次表示,自己最大的梦想是参加奥运会单打:“这是一个运动员的最高追求,只要让我在奥运会上赢球,我可以付出生命。”
2019年获得世乒赛冠军后,刘诗雯距离实现大满贯,只剩下一个奥运女单冠军,而第二年就是东京奥运会,似乎这一次,实现梦想不再遥不可及。
那段时间,刘诗雯更加努力训练,过去,她平均每天要练9个小时,备战奥运会时,她将时间提高到了接近11小时,她几乎没有休息日,因为觉得“休息多了,心里不踏实。”
2020年初,刘诗雯感到手肘越来越痛,最初她以为只是普通拉伤,让医生给自己打了一针封闭继续训练,想无论如何,都坚持到东京奥运会。
2020年3月,东京奥运会确定延期一年举行,与此同时,经过专家会诊,刘诗雯被诊断为肌腱断裂,想要参加东京奥运会,唯一的路就是手术。
接受诊疗的刘诗雯
6月,刘诗雯进行了手术,之后是长达三个月的恢复期,那些日子,别说握住球拍,就连基本生活,刘诗雯都无法自理。
因为害怕无法回到赛场,那时每天刘诗雯都会一边哭一边复建,有一段时间,她睡不着觉,情绪低落,被确诊为焦虑症。
医生建议她不用吃药:“心病还须心药医,你需要回到球场上。”
复建中的刘诗雯
2021年初,刘诗雯归队,去往海南陵水参加奥运集训,状态渐渐回升,但面对已经集训了一年,且提高极大的队友们,刘诗雯明白,按照自己当下的状态,大概率将无缘女子单打。
四个月后,中国乒协公布了东京奥运会参赛名单,女子单打为陈梦、孙颖莎,刘诗雯与许昕出战混合双打。
在恢复仅仅五个月后,刘诗雯出现在了东京的赛场上,这也是她经历的三届奥运会中,唯一的单项比赛。
最终,刘诗雯还是没能梦圆东京,天才少女的故事,在奥运赛场上迎来了终结。
东京奥运会,刘诗雯给许昕戴上银牌
从小到大,每年生日,刘诗雯都会许下一个与乒乓球有关的愿望,她说:“因为我所有的愿望,都与它有关”。
2019年,在接受鲁豫采访,聊及恋爱话题,刘诗雯说:“还有一年就是东京奥运会了,结束后再说。”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乒乓球都是刘诗雯人生中的全部。
东京奥运会后,刘诗雯离开国家队,曾经,就算在经历过奥运会这样的国际赛事,她也只会休息不超过3天。
那时,她曾给自己列了一个长长的表格,上面写满有一天不再打球后,自己要做的事情,但真到了那一天,她却发现,自己与乒乓球已经分不开了。
虽然离开国家队,但刘诗雯没有离开赛场,她依旧在广州坚持训练,备战2025年全运会。
刘诗雯训练近照
2022年12月,刘诗雯与印度运动员阿昌塔一起,被选举为国际乒联运动员委员会新一届主席。
这是国际乒联历史上,首次产生一男一女两位运动员委员会主席,刘诗雯也成为委员会中唯二的女性,她说:
“我要努力为全球乒乓球运动员们争取更多的权益。”
似乎,曾经的不甘并没有将刘诗雯困住,而是将她推向了更远的地方。
刘诗雯近照
2024年2月,第57届世乒赛在韩国釜山举行,男团决赛中,中国队战胜法国,再次夺下冠军,取得11连冠。
颁奖仪式上,刘诗雯以国际乒联运动员委员会主席的身份,为季军韩国队颁奖。颁奖结束后,她与台上的中国乒乓男团们一一击掌。
其中有他的前辈,已经成为教练的王皓,有和她一起进入国家队,已经成为队长的马龙,还有后辈王楚钦、樊振东。
这一刻,让人想起5年前,刘诗雯夺下世乒赛冠军后,坐在台下的马龙也湿了眼眶,或许一路走来,马龙比谁都明白,刘诗雯所经历的巅峰与低谷,痛苦与辉煌。
2024年世乒赛,刘诗雯给韩国队颁奖
时间回到2021年,刘诗雯备战东京奥运会,彼时她刚做完手术,总感觉状态不好,反复被脑海中的杂念困扰,自我怀疑。
一次训练完,看到刘诗雯困惑的样子,搭档许昕对她说:“你不要多想,只要记住四个字——
不要下台。”
后来,这句话反复出现在刘诗雯的脑海中。
只要不下台,比赛就没有结束,只要不下台,输赢就无法被定格。
只要不下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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